暗涌（三）
05
阶梯教室里，高高悬挂的吊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。讲台上的常姓化学名师一边抹汗，一边念经似的讲着氮化物的析出。
临近午饭时间，听了一上午课的男孩女孩们抵挡不住高温与困乏的双重袭击，已经睡倒了一片。小胖自然没有例外，上一秒还嘟囔着“老常上辈子是个敲木鱼的和尚”，下一秒就头一歪，微张着嘴睡去。
王俊凯强迫自己跟上老常的思路，机械地记录着推导过程和答案。他听不进课，也睡不着，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在烧，大半瓶冰水灌了下去，依旧无济于事。
他在脑内一遍遍重演着昨天早上的片段。刘昊然发现了吗？没有吧？可如果没有，为什么突然把睡衣换上了？还突然问我有没有秘密……废话，当然有秘密！那就是我喜欢你！
王俊凯把笔一摔，叹了口气，瞟了一眼还在讲台上念经的老常，决定使用场外求助。
他把手伸进书包，摸出手机，小心翼翼地确认静音，再打开微信，点开了一个何书桓的头像。
这名何书桓是他在化竞贴吧里认识的网友。王俊凯不确定他是男是女，只隐约知道他和自己同年级，在长沙读书。两人因讨论题目认识，加了微信后竟然聊得挺投机。何书桓平时讲话有种着三不着两的味道，关键时刻却总能说到点上，这让王俊凯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。
王俊凯其实是个谨慎的人，不想和身边认识的人分享太多有关感情的事情，特别是对于刘昊然。在没有充分把握的事上，他总希望做好万全的准备，再昭告天下。
很巧，何书桓正好在线。憋了一上午的王俊凯总算找到救星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暗恋刘昊然的事情告诉了何书桓，并三言两语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。
“老何，你说，我学长发现我喜欢他了吗？”
微信显示“对方正在输入……”，王俊凯把手机放回书包里，拿起笔继续添了几行笔记。
过了几分钟，王俊凯再看手机，发现这位何书桓果然又发了一段奇奇怪怪的长篇大论。
“我想问题的重点根本不在这里。反而你说的他吵架的事很有问题，你知不知道他是在和谁吵架呢？是家人还是仇人，或者是家里的仇人？还有个姐姐……听起来就像是凤凰男。这种人的心理很不稳定，容易暴躁，你确定要喜欢他吗？我觉得他没什么好的，有照片吗？发来给我看看。”
王俊凯皱起眉头，随便点了一个民国无语的表情，退出了微信。
老常念经的声音重新进入王俊凯的耳朵，他捏着试卷边角，叹了口气。
果然感情的事还是要靠自己。追爱这条路，注定只能一个人走。
追爱？王俊凯心里猛然一跳。这是他第一次想到，要主动追求刘昊然。
一直以来，他都觉得，这样默默喜欢刘昊然、和他待在一起，就已经足够开心。王俊凯习惯了掌控事情的节奏，要在不清楚对方态度的情况下开始追求，无异于一脚踏进未知地带。
然而，行为或许可以控制，对于心底潜滋暗长的喜欢，王俊凯却无能为力。他想着刘昊然的每一个样子，想到他每天都催自己早点睡觉、多吃早饭，想到他们各自洗过澡，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谈着海贼王、理想与未来，就觉得自己其实是站在这个五彩泡泡的外面，等待着它“噗”得一声破掉，一切都会烟消云散。
等到集训结束，等到刘昊然毕业，等到他们去往各自的大学，每年在老乡会上见一面，或者再也不见，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快乐或是忐忑，都将与他从未说出口的暗恋一起，成为他一个人的回忆。
每当想到这里，王俊凯便觉得整个胸腔盛满了酸涩，难过得说不出话。这是他十七岁的人生里，经历的最令他害怕的事。
更何况，命运的轨迹似乎已经悄然改变。
也许刘昊然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。
可从目前的迹象来看，刘昊然并没有什么反应。他一样叫王俊凯“小凯”，戳他的脸逗他说没洗干净，帮他买了早餐。
装豆浆的纸杯甚至正摆在王俊凯面前的桌子上。
王俊凯拿起纸杯，摩挲着粗糙的表面，清瘦的左手将杯体捏出了一道凹陷。他右手拿起笔，在空白处一笔一划的写下：
K+❤=HK
写到“=”时，王俊凯犹豫了几秒，下笔时稍稍颤抖，两行直线显得不那么完美，在处女座眼里十分刺眼。他连忙重重描了几下，左看右看，觉得勉强过得去。
讲台上，老常念经念到“别忘了配平”。王俊凯眯起眼睛，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，抬头看了看老常，又在=上面加了小小的“催化剂”三个字。
也许他并不是一无所有。
至少他有纯粹而热烈的心意。至少他怀着忐忑投掷给刘昊然的种种信号，都得到了比预想中亲密的回应。
这让他忽然有了前进一步的勇气。
下课铃声响起，王俊凯正捏着纸杯傻笑，没注意老常的今日念经已经画上句号。后排的同学陆续收拾书包往前门走，不时从他身边经过。
王俊凯连忙盖住纸杯，拿笔用力涂了几下，确认这道“追爱方程式”已经面目全非，再挥掌一拍身旁仍在沉睡的小胖：“走啦！”
小胖坐起身来，扶了扶眼镜，半边脸上还印着几处墨迹：“走……去哪啊？”
“去找催化剂！”
小胖揉揉眼睛，看着王俊凯正斜背着书包，走到教室前门处的垃圾桶扔纸杯，一时不知今夕何夕：“今天没实验课啊？”
06
另一个教室里的刘昊然打了个喷嚏。
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正式考试了，高三教室里的氛围显然比高二紧张。上午考试，下午讲题，晚自修查漏补缺。空气里弥漫着争分夺秒的味道，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有翻动试卷和小声讨论的声音。冗长的下课铃打了足足半分钟，却鲜有人动身去吃午饭。
坐在刘昊然旁边的小伟翻出昨天就没听懂的题目，挠了几下脑袋，又拨开刘昊然的手臂想看他的笔记，却发现上面一片空白。
“想什么呢哥？我听师大附的人说，这题型考的可能性是99%啊。”
“哎，知道了。”
刘昊然晃了晃脑袋，抬笔写了个解，笔尖却又停了下来。
那通电话还是让他乱了心神。
自从爷爷去世那年，姐姐上了大学，他上了高中，妈妈便带着他搬了出去。过去的两年里，那个人都还算安静，除了春节时发条短信以外，并没有纠缠过他和妈妈。
从懂事以后，他便不愿意叫那个人爸爸。事实上，他们也并没有血缘关系。
他永远记得，是九岁那年的秋天，姐姐放学回来，对照着生物书写写画画，突然扭头对正在哼哧哼哧拼乐高的自己说：“爸的血型是AB，妈是O，你为什么也是O呢？书上说，AB和O只能生出A和B的孩子。”
他正头疼一处关节的拼法，连头都没回：“什么ABO的，听不懂。”
他没等到姐姐的回应，却很快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。他惊愕地抬头，发现方才还在隔壁房间看地摊小报的爷爷正对着姐姐一脸怒色，高高扬起的手还在酝酿下一个巴掌。
彼时的刘昊然还想不明白，虽然爷爷一贯疼他远多过疼姐姐，对姐姐呼来喝去甚至上手打骂，可这件事怎么会成为爷爷动手的原因呢？
等到他和姐姐偷偷打开爷爷的保险柜，意外地翻出那张“10月10日生，乳名小源，求好心人收养”的纸条，他才忽然明白了爷爷缘何动怒，以及自己为什么越长越不像姐姐。
那一刻，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庆幸。庆幸自己不是爷爷的亲孙子、那个人的儿子，那么，也许自己不会有他们的暴力基因。他恨透了爷爷对姐姐的呵斥，更恨那个人喝醉了酒对妈妈扬起皮带的样子。
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。不仅是因为未长大的他没有力量对抗爷爷和那个人，还因为妈妈从始至终都那么软弱——软弱地接受了重男轻女的爷爷“抱”来的他，软弱地忍受着那个人的凌辱。他感恩妈妈用纯粹的善良呵护着没有血缘关系的他长大，却又无比希望她能不那么善良、不那么容易被那个人偶然的温情打动。
即便爷爷死了，姐姐流着泪求妈妈带他搬走，他依然感受到妈妈内心强烈的动摇。这些年来，她不接受那个人的钱物，却时常会拿出他的照片来看。每当这时，刘昊然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，才能真正带妈妈进入新的生活。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，便是在任何有可能的领域做到最好，比如竞赛，比如清北。他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这些光环，让妈妈发自内心地快乐，可他并不知道，怎么能够填补妈妈心上的缺口。
正如这次那个人突然打电话来，说要给他钱，这是意料之中的。被拒绝后那个人又说，自己要把生意重点放到邻省，希望刘昊然和妈妈一起过去，如果操作顺利，也许他可以在那边高考，分数线更低。而且，他保证不会再发生以前的事。
这种鬼话，只会让刘昊然想起过往的十几年里，那个人一次次许诺、又一次次食言的样子。他打在妈妈身上的每一记，都同样打在了他心上，伤疤提醒着他，让他无法忘记、无法相信。
但他并不确定妈妈是否同样下得了决心。他很怕，怕妈妈又像过去发生的无数次那样，忘不了那个人的“好”，放不下他们曾经的感情。更何况，那个人搬出了高考这个最好不过的借口。哪怕仅仅是为了他，也许妈妈都会选择答应。
他绝对、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。
只要一个月。
只要一个月后，他顺利考完，拿到加分，就有了必须在本省高考的理由，也有了为妈妈说话的底气。
刘昊然紧紧闭了闭眼睛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起来。
妈妈、姐姐、竞赛、高考……一个个沉重的字眼忽然纠缠到了一起，成为一张大网，将他死死罩住。他想要逃离，却知道自己只能镇定下来，一点点、一步步寻找出口。
他揉了揉眉心，转头往窗外看。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下，老校区的梧桐树长得又圆又粗，浓绿的树叶密密匝匝地挤在玻璃上，像这个漫长的夏天一样，令人无法喘息。
刚要将视线移回桌上的试卷，刘昊然突然看见教室前门上有个熟悉的小脑袋在探来探去。没怎么多想，他快步走了出去。
门口的小人穿着白T牛仔裤，背着双肩包，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小朋友。看见刘昊然出来，他甩一甩软软的刘海，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：
“昊然，我给你带饭啦！”
刘昊然一低头，看到王俊凯的手里提着两份饭菜。再一抬头，发现他的头发有点乱，脸颊边一道红一道白，像是流过汗的样子。
“我听他们说二食堂的豆角排骨好吃，米饭也好吃，就去买了。哇，没想到暑假也这么多人，太挤了我的天。我还担心来晚了你们会去吃饭，原来还都在教室，还好来得及。”
刘昊然连忙把饭接过来，放在门旁的空桌子上，看着王俊凯仰着头笑盈盈的样子，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：
“这么热的天，干嘛还去挤？你也没吃吗？自己先吃了再来找我嘛。”
还没反应过来被摸头的事情，王俊凯又被“来找我”的幸福砸中，血液倏地涌上脸颊，不用摸也知道又红又烫，连忙用手扇了扇，作出很热的样子：
“一食堂真的太难吃了。而且我也没想到二食堂人会这么多，下次早点去就好了。”
“下次换我去。走，去找个空教室吃吧。”
王俊凯背着书包跟在刘昊然后面，进了一间没锁的教室。刘昊然打开电风扇，掏出纸巾擦了擦桌椅，招呼王俊凯坐下吃饭。
王俊凯的确也饿了，一打开饭盒，还没看清楚哪是豆角哪是排骨，就急吼吼地吃了起来，边吃边对着刘昊然感叹：
“终于吃到正常的饭了……不过，不过还是没我做的好吃……”
刘昊然夹了一块排骨放到王俊凯的饭盒里：
“慢点吃，你带水了吗？等下我回教室拿。”
王俊凯丢开刚夹起来的排骨，毅然决然地伸向刘昊然给的那块，一边啃一边说：
“带了，你喝我的也行。真的昊然，等回家我请你吃我做的菜，想吃什么你随便点。”
刘昊然咽下一口饭，笑出眯眯眼：
“这事我可不会忘。”
王俊凯确定了，刘昊然要么就是没发现自己的小秘密，要么就是并不反感，说不定还乐在其中，心头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。卸下了千斤重担，他突然觉得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花是香的世界是美好的，想到什么都觉得有趣，一边吃一边给刘昊然讲老常念经、小胖在课上睡觉还打呼噜、宿舍楼下水果店卖的辣条很好吃、食堂后门有三只流浪猫，刘昊然听得多说得少，脸色却比王俊凯刚刚来的时候轻松了很多。
吃饱喝足，王俊凯觉得眼皮沉重起来，一看时间，离下午上课还有不到一个小时。
“昊然，我想在这趴一会儿，你回宿舍吗？”
刘昊然看了看手机：
“等下就上课了，不回了吧。你睡吧，我回教室拿东西过来。”
王俊凯把头放到胳膊上，看着刘昊然点了点头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。
送饭这个催化剂还算成功，可是二食堂真的太挤了，也许明天可以去学校外面买。不对，昊然说明天要换他，那好吧，只要能一起吃饭就好……
王俊凯东想西想着，睡意越来越重，隐约感到刘昊然回来了，在自己身边坐下，翻书的动作刻意压得很轻。
似乎是察觉到王俊凯还没睡着，刘昊然停下笔，轻声问道：
“热吗？电风扇我已经开到最大了，只是这栋楼都没空调。”
王俊凯咬了咬嘴唇，睁开眼睛看看刘昊然：
“有一点。”
刘昊然没有说话，翻了翻书包，找出一张彩色广告纸拿在手里，对王俊凯说：
“睡吧。”
王俊凯听话地闭上眼睛，黑暗之中，听觉和触觉都变得敏感起来。他突然感觉到迎面吹来了一阵阵风，不像是电风扇的频率，来之不易的凉爽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，睡意重新一点点地聚集。
王俊凯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点点眼睛，发现刘昊然一边用右手写着题目，一边用左手拿着广告纸，向他的方向扇着风。他眉头微皱，盯着笔下的题目，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偷看，可是左手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。
王俊凯觉得那股酸涩感又涌回了胸腔，可是这次不是难过，而是一种安心的幸福。
虽然他不确定刘昊然是否清楚自己的心意，更不敢奢望刘昊然对他也有同样的感情，可是至少在此时此刻，他觉得他们像是相伴许久的亲人，不需要谁对谁说什么，只要待在一起，就有一种静静运行的磁场，将正午的烈日、永不休止的蝉鸣和操场散发的塑胶气味隔离在外面。
在睡着前的最后一秒，王俊凯在想，这真是一个最好最好的夏天。